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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戏前途的展望:“终将抵不住时代的冲击,而失去已往的光荣”

迂堂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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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迂堂先生为评剧名家,近为本刊特撰此文,对改良旧剧,尽量发挥,立论高超,为不可多得之名著,全文约四千言,发表以飨读者。(《申报》编者)

 

 近来颇听得有人要改良旧剧,更有人尊某坤伶为“前进女伶”。要在几年前的话,不佞倒很愿从旁凑个趣儿,现在却不敢随便附和了,原因是我对旧剧今后的地位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聊公在本刊上主张把平剧和昆剧正为国剧。不佞在六七年前,也会以同样意见草为文章,大声疾呼过;当时曾从旧剧本身,分析出它所具有的数种不朽性,再拿话剧电影以及其他新的地方剧一一和它比较,判定了旧剧的伟大,和预言了它的不朽。为了希图增高旧剧的地位,也曾集合几个热心研究旧剧的同志,商议着如何把日就式微的旧剧加以改良:从演员的体魄,学识,人格,服饰的检定,剧本的意识,修词,以至乐器的改善,灯光的配置,舞台的建设等,都作为研究的对象,自鸣得意的干了一阵子,终究因为缺少毅力经济,以至一无成就。


富连成演出后台

 

 近几年来,也不知是为了对于旧剧的豁然贯通呢,还是思想落后,忽然对于一向认为光明灿烂的旧剧前途,大大的怀疑起来,颇以为从前的努力太不彻底。在数度苦思之后,得到了一个新的理论,替旧剧算定了它未来的命运;这并非说旧剧将从此消灭,而是说旧剧在今后,终将因抵不住时代激流的冲击,以至无力挣扎而失去已往的光荣。

 

 旧剧本身是一种划时代的艺术,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可是任何艺术,必与现实的人生发生密切的联系,而后始有广大的欣赏群。有了广大的欣赏群,始能发扬光大永存不朽。反过来说,一种艺术,与人生失却了联系,便失却了欣赏群;既没有了欣赏群,就不能免去没落的运命。说得好听些,就是关进象牙之塔去的东西,终非在十字街头的人们所能接受。譬如说,写字所以传达思想,原和人生有极大联系;后来有人写得一手好字而被称为书家,他拥有着欣赏众。现在有人以善书甲骨石鼓名于时,欣赏者自然很少,原因是不和现实的人生联系。旧剧是时代的产物,它的意识和技术,适应于旧中国的封建社会,经过多种地方性的洗练,删芜存菁,造成了特殊的光荣的地位。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人民的思想形态已起了极大的变化,电影和话剧的勃兴,很快的攫取了它一大部的观众,要不是平剧仗着它本身的通俗,还能投合一般的人,早会随着昆剧销声匿迹了。

 

 试看大抗战序慕揭开以后,前后方都在利用电影、话剧,作为抗战的宣传利器。除了极少的畸形区域之外,欣赏旧剧的人已很不多了,不久抗战胜利以后,在复兴建设的时候,旧剧地位的跌落,更可预卜。你不要看见孤岛大小型平剧场天天客满,便以为旧剧是生气蓬勃着,还拥有大批观众。吿诉你,这不过是一种畸形的发展,一种病患者危笃时的回光返照罢了。

 

 许多热心爱好旧剧之士,他们目击旧剧由兴而衰,不觉忧之,于是提出了改良旧剧的口号。所谓四大名旦,唱了半世旧戏,厌了,归罪于旧戏词句,鄙俚欠通;这样,就有骚人墨客遗老遗少之类,替他们编制哀感凄艳的脚本,词藻典丽的剧辞,以新戏为标榜,可是结果剧本的意识,并不怎样前进,演出的技术,也并不比旧剧本进步;单说别姬的剑,葬花的锄,就毫无艺术的价值,不如醉酒、刺虎等身段远甚,而出诸名家手笔的剧词,写在纸上,固然清丽可诵,在舞台上唱将出来,台下依然莫明其妙;反不如旧剧词句,妇孺都可了解。假如这样便算改良旧剧,无疑是失败的,李石曾、焦菊影辈,见富连成发了财,又嫌他办得不好,就办了一所戏曲学校。教十来岁小孩子读戏剧理论嫌早;教唱戏还是少不了请教老伶工,因此造就出来的人才,既并不比富连成强,只好赶快请已成名了的旦角教峨嵋剑、盘丝洞。这也算不了改良。


梅兰芳、刘连荣之《刺虎》

 

 王泊生起劲过一阵“新歌剧”,他爱好旧剧,也懂得一点西洋戏剧,于是想从旧剧中摘取一些肥料,去灌漑他所幻想的以一种新形式出现的新歌剧。他在山东办了好些时戏剧学校,没有什么成绩表现给我们看;不过我一想到这位先生从前在上海大唱其一百二十六句的上天台的情景,可以逆料他的所谓新歌剧,除了把旧剧的面目,撕得更支离破碎,卖一回野人头之外,决不会有满意的收获的。利用英美人士对中国的好奇心理,熊式乙的穿中国古装说外国话的王宝钏,着实出了一下风头(类似的剧本,我们贵国多着呢),接着王宝钏看腻了,换个崔莺莺,等到外国人看厌了时,熊式乙的口袋也饱了。旧剧也给他挖苦得够了,不过他还没有说道是在替旧剧改良。

 

 现在说到欧阳予倩,他致力于旧剧、电影、话剧,他看见中国在进步,文化水准在提高,戏剧的欣赏群,需要换一种新的食粮;他也不甘落后,憧憬于做一个追随大时代的前进剧人.一方面因了他会受过旧剧的长期薰陶,割舍不了他的看家本领,平剧的一切技巧,并且知道穿中山装留八字须上台唱戏决没有蟒袍玉带水袖髯口的样像,而汽车飞机也都不能搬上台去,所以他想采用了旧瓶盛新酒的方法,把一些合乎时代的思想,掺入旧剧,让旧剧的伶人来演唱,使观众一新耳目。他的作品如武松与潘金莲、梁红玉等,都会博得好评。我也非常钦佩欧阳先生的努力。他底几出经过改良后的旧剧,在意识方面是相当成功的,其思想的新颖,非前人所能想及;可惜技术方面,谈不到改良,他剽窃旧剧的,只是残渣,而不是精华,足使台下观众感觉在看的不是改良的旧剧,而是古装的文明戏。其他具有新思想的伶人如汪笑侬、冯子和、周信芳辈,都会作同样的尝试,而所得之效果,则显然未如预期的美满。亏得他们本身在旧剧上都还保有地位声望,尚不至如夏氏弟兄的数典忘祖,有着把旧剧改成“新茶花”“就是我”等剧这种非驴非马的笑话,撇开以机关幻术肉感跳舞为号召的西游记红莲寺不谈,你翻开报纸看看,现在各大戏院所排演的“文素臣”“好姊妹”等等,名为平剧,实际上仅仅是剽窃一部分旧剧技巧而改成的古装文明戏。


欧阳予倩

 

 我敢大胆的说,所谓旧剧,在艺术上听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可是对于现实的人生早已失却了联系,在现在我们已需要另一种戏剧来代替旧剧的位置。除开极少数绝对矢忠于旧剧的研究家和一部分小市民,因怀念旧剧的全盛时代,依依不舍,想从后辈伶工中,寻找一些先辈典型,聊慰饥渴之外,旧剧将没有它的广大的观众了。

 

 拿旧剧来比作一件古董,似乎最为适合,古代陶器在当初制造的时候,原是一些瓶罐之类的日用器皿,湮没了几千年,一旦出土,到了现代人的手中,有的便从这上面怀想古人的生活状况;有的研究它的质地的优劣,色泽与花纹;有的朝夕拂拭,视同拱璧;或是送到博物馆里珍藏。没有人再拿来用作盛物的器皿了。旧剧的情形,正也相似:当初编剧上演大都有扬善抑恶、循环果报等等。良好的动机用来感化观众。后来反覆排演扮演的伶人不住变更,演剧的效果也各自不同,如甲伶演得最好,乙伶稍差,丙伶演得不好;又如某伶是活诸葛,某伶是活曹操活张飞之类。此种情形变本加厉,使旧剧的性质很自然的从“人生的艺术”倾向为“艺术的艺术”,与当初编演戏剧的主旨离开得很远。降至今日,危坐在台下一本正经看戏掉泪的,便被讥为替古人担忧的傻子;反是那些专在注意着伶人的眼神手法,或是闭目凝神,在辨别字之尖团阴阳,腔之抑扬顿挫之辈,却算作真正的旧剧欣赏者。此种演变,我们可以看出旧剧是以技巧为主体,而剧情意识反退居于无足轻重的地位。一出戏不论情节如何荒诞,只要扮演的伶人做得好唱得好,这出戏便可称为名剧,而拥有广大的观众。过去不是有好多无人问津的冷戏,叫谭鑫培等唱红的么?同样,一个意识很前进的剧本,假如让劣角去扮演,决不会有良好的效果,可以断言。如明末遗恨一剧,剧本很好,周信芳演来,相当动人;他的徒弟演来,差些劲儿:劣角演来,就一无可观,遑论效果。陶在东先生论捉放剧本,以为大不妥善,确具卓见。不过捉放一剧,是谭鑫培唱红了的,他在本剧中的一腔一字,一举手,一投足,都已成了今日伶人的典型范本,学得像便算对,学得不像便算不对,不要说伶人不敢轻加更易,就是自命为学识在伶人之上的票友,也因思想被演技的绳索所束缚,而没有勇气加以改动。关于此层可举几个例:十八扯、小放牛、小上坟这类小戏,根本谈不到什么意识,劣角演来,使人昏昏欲睡;可是让演技成熟了的花旦小丑扮演,确可百看不厌。

 

 又如伐子都一剧,按剧情说,公孙子都嫉才贪功,暗算颖考叔,理应受人唾骂,使观众发生厌恶之感;可是有时殊不尽然,假如扮演子都的是一个成了名的靠把武生的话,这出场一亮相,就会传个满堂彩,以后许多火爆的开打,繁重的身段,彩声正多着呢。反顾那位颖考叔,因为屈居配角,白死一场,反不使人注意。又如看逍遥津,如饰曹操者是一名净,当他带剑入宫,威胁天子,奸相毕露,观众定会报以彩声,赞许他的演技;反之,若是那个扮王子的生角,走错台步,或是忘了剧词,观众也不会因同情他是个末路帝王而不给一个倒好。这也是旧剧情随着演技而转变的一个实例。


尚和玉之《伐子都》

 

 这种畸形发展的结果,使旧剧的盛衰,紧随着伶人的优劣为转移。观众欣赏的对象,都集中在伶人的演技,反把全剧的意识,轻轻忽略了。一面又因成名的伶人,雄据大戏院,卖大价钱,大众对他的演技,没有欣赏的机会。如梅兰芳、程艳秋单上演时,票价动辄三四元,即使剧情如何前进,演技如何高超,也仅足供达官巨富的欣赏,小市民是无缘问津,他们只好拥到不健全的平民剧院中去欣赏那种低级趣味的胡闹戏剧。于是旧剧的地位愈趋愈下,观众的程度也被拉着同流合污。

 

 另外,那些极少数的矢忠于旧剧的研究家,他们慨叹旧剧的日就衰落,诚恐先辈典型,行将湮没失传,便从事研究收集保存一切旧剧所有的精华。他们大都以业余资格,费过二三十年以上的光阴,用欣赏纯文艺的态度,来欣赏旧剧。他们过去有着良好的机会,亲见过第一流先进伶人的演技,而且和他们切磋过。他们熟悉一切旧剧的技巧,他们爱好旧剧,和玩书画玩古董一般无二,他们只知道应该珍视保存,这一派人,在北方以齐如山为代表,南方以苏少卿、徐慕云为代表。自然他们那种顽固守旧的态度,要被自命为前进者斥为昏庸老朽;但是在今日旧剧的新的地位上看来,我以为他们的态度是准确的,他们的努力是最有效果的,他们以前对于旧剧虽没有什么建树,可是因了他们的态度忠实,已做了旧剧在行将覆亡之际的保驾功臣。

 

 我为什么这样譬喻呢,因为我总觉得旧剧好像刘阿斗,他虽然捧不起,但,他毕竟是个宝座上的王,另外宣称改良旧剧的,不能成为正统。一切妄想改良旧剧的,我还是劝他们放弃这个野心,尽可创立一种新的名目出来;如蹦蹦戏、南方歌剧等,倒较聪明些,不必定要假借旧剧的名义,弄得不伦不类。我不是说过么,旧剧已好比一件新出土的鼎或商彝,可是新时代却不需要它,用来摩挲玩赏则可,假如施以斧凿,想把它改成一件日用器皿,拿来应用,那就变为笨伯的行径了。

 

 前年曾有一个机会,和张彭春教授就戏剧问题作十日谈。谈到旧剧的前途,他完全同意我的见解,兹后拿他所补充的意见作为本篇结论:旧剧是我国艺术上一种划时代的光荣收获,它本身在历史上自有不可磨灭的价值。可是时代的飚轮进展得太快,旧剧已因追赶不上,以致日趋式微,前途黯淡。虽然有人想用“改良”来挽救,可是愈改愈糟,旧剧固有的一点精华,都有失传的危险。抗战以来,话剧电影都在为国宣劳,独有旧剧躲在最后方,专供有闲阶级消遗,一无建树;将来抗战胜利之后,论功行赏,旧剧不但没份,势将被一般新青年所遗忘鄙视。但话虽如此,旧剧还是不会轻易湮没的,为了有它艺术上的地位。我希望不久大局奠定,复兴建设之际,中央可仿国术馆的办法,特设一所国剧馆,延揽和集中一切旧剧人才,使做收集,保存,整理,研究种种工作。并附设学校,造就人才,凡有发见,刊书公布;间或公演,以供真正旧剧爱好者的观摩。一方面尽量利用留声机电影,把现在仅存的那些伶工耆宿的演技,一一收入蜡片摄入镜头,藏之博物馆,使一代国宝,不致湮没无存。这样,率性把旧剧关进象牙之塔去,倒免了它露在外面,受风吹雨蚀,惭归淘汰;我想这总比“改良”“前进还好些。有人一定会骂我迂腐吧,迂腐在那里呢?“古”的东西,原来没有不好“玩”的。


(《申报》1939年2月27日-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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